《棉花帝國》洞穿歐洲工業(yè)化神話

資本主義的殘酷真相

《棉花帝國》這本書最近火得厲害。其實2020年伊始，人民日報曾在官微推廣“2020年新年書單”的海報，其中就有《棉花帝國》。

這本將近500頁的大書，注釋就有100多頁，講的是啥？人們能從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嗎？

在文明進程中，世界各地獨立發(fā)明了各種各樣的把植物轉化為布匹的方法。在歐洲，大約12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人們開始編織不同的草和亞麻布；大約8000年后，在青銅時代，人們開始從各種動物身上搜集毛料。在中東和北非，公元前7000年時，各社群也已經開始紡織各種動物毛和亞麻。在同一個千年里，中國工匠使用苧麻纖維和絲綢制衣。大約5000年前，在印度次大陸，人們第一次發(fā)現可以用棉花纖維紡線。幾乎就在同時代，生活在秘魯海岸一帶的人們，在完全不知道南亞發(fā)展的情況下，也做出了相同的嘗試。棉花的屬性明顯優(yōu)于亞麻、苧麻和其他纖維：柔軟、耐用、輕盈、易于染色且便于清洗。

棉花無處不在，遠遠不止身上穿的那點東西。鈔票和戰(zhàn)爭都需要棉花。諾貝爾結合硝化甘油和硝化棉，發(fā)明了無煙火藥。棉花比茶葉、鴉片、咖啡、糖、瓷器都重要得多，只有棉織品才是真正全球性的商品，只有棉織品生產和貿易的歷史才真正暗含著現代世界誕生的密碼。

歐洲人和中國人幾乎同時接觸到棉花這種“白色黃金”。中國人的辦法是大量引進種植；歐洲人的困境是，大部分歐洲地區(qū)氣候過于寒冷潮濕，不適合種棉花。于是他們只能購買，但是由于商路被奧斯曼控制，產地在印度，歐洲第一批棉紡織品生產者大都失敗了。

《棉花帝國》寫道：“這是一個不會被忘記的教訓?！瓪W洲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只有國家權力的介入才能保證在這些新貿易區(qū)中獲得成功?！?/p>

當歐洲武裝商人可以遠航的時候，他們介入并逐漸控制了亞洲貿易。

第一步，在亞洲取得?？奎c和基地，采購棉花和紡織品。

第二步，用武力將那些曾經占主導地位的印度和阿拉伯商人從跨大陸貿易的市場中排擠出去，開始壟斷生意。與此同時，在美洲強占了大量的土地，劫掠黃金和白銀。用這些偷來的貴金屬在印度購買棉紡織品。

第三步，美洲的金銀逐步枯竭后，他們發(fā)明了一條新的致富路徑：把印度棉布付給非洲的酋長，讓他們去捕捉黑奴，然后把奴隸販運到美洲的種植園去，生產甘蔗、水稻、煙草和靛藍。利潤再拿到印度去購買棉布。

第四步，當美洲的種植園也開始生產棉花，英國工匠開始技術革新，出現了“珍妮機”和水力紡紗機，工業(yè)革命開始。

第五步，歐洲紡織工業(yè)起飛，產能急劇增加，開始向印度傾銷。使用武力剝奪印度等棉花產地的關稅自主權，同時建立對印度的關稅壁壘，工業(yè)化“洋布”迅速打垮印度土布，印度紡織業(yè)被摧毀，只剩下原料輸出的功能。之前輸入的金銀現在要加倍吐出來?！懊藁ǖ蹏敝链顺尚?。此處可以參考中國詩人劉大白1922年的《賣布謠》：“土布粗，洋布細，洋布便宜，財主歡喜。土布沒人要，餓倒哥哥嫂嫂?！?/p>

這是一個高度簡化、概括的過程，真正的歷史還要復雜很多，但是大致不差?！睹藁ǖ蹏氛J為，武力貿易的力量使歐洲力量得以投射到世界上遙遠的角落；金融工具的創(chuàng)新——從海運保險到海運提單——使得遠距離輸送資本和貨物成為可能；法律制度的發(fā)展給予遙遠地區(qū)的投資以某種安全保障。

這過程中的每一步都是“正循環(huán)”，每一步都在掙錢，掙來的錢反哺軍事和科技，軍事和科技確保更多的錢，無數人的血肉成為這一循環(huán)的潤滑劑。

“棉花帝國”的喪鐘敲響了

張謇是中國民營企業(yè)家的先賢和楷模。

在《棉花帝國》里如此描述張謇：“世界各地到處都有關于如何抵御歐洲帝國主義，以及如何通過建立制造業(yè)來獲取利潤的辯論。早在1862年，中國商人鄭觀應就出版了《盛世危言》，提倡工業(yè)化。35年后，企業(yè)家張謇追隨了他的腳步。張謇對大量棉紗和棉布進口表示關切，特別在1895年《馬關條約》允許建立外商獨資棉紡廠的規(guī)定之后，他主張國內工業(yè)化，并且付諸實際行動，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南通建立了紡紗廠?！瓘堝朗侨蚰戏街T多思想家的一員，其他的還有中國的陳熾和薛福成，他們都試圖重新審視自己的國家在全球經濟中的角色。他們專注于恢復國內市場，抵消去工業(yè)化進程，引進西方技術……使國家支持工業(yè)化?！?/p>

張謇有一套被稱為“棉鐵理論”的國家工業(yè)化理論，當時棉紡織品和鋼鐵是進口貨物中數量最多、耗銀最巨的，他主張發(fā)展銀行，籌集國內外資金，優(yōu)先發(fā)展棉紡織業(yè)和鋼鐵工業(yè)，帶動相關的稻米、小麥等糧食產業(yè)和水利、電力、鐵路、汽車、機械等產業(yè)，從而形成一個以點帶面、協調有序的大工業(yè)格局。張謇在家鄉(xiāng)南通進行實踐，后來擔任北洋政府農商部的第一任總長時，也大力推行這一政策，中國棉紡織業(yè)出現了一個繁榮時期。

公允地說，張謇設想的以輕工業(yè)賺取資金扶持重工業(yè)的后續(xù)計劃并沒能實現?！睹藁ǖ蹏纷髡哒J為：“這是中國的國家弱點。”確切地說，這是國家能力的欠缺，要建設重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首先就需要對抗“棉花帝國”，這需要驚人的勇氣和智慧。

《棉花帝國》指出了帝國后面的幾步：

第六步，高度發(fā)達的棉紡織業(yè)聚集了大量勞動力，在老牌殖民帝國內部形成了工人階級，在工會和工人階級政黨的指引下，他們登上了政治舞臺。此處可以參考1844年德國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這被認為是馬克思主義誕生的三大階級基礎之一。

第七步，為了進一步壓縮成本，緩解國內矛盾，棉花帝國的頭面人物順理成章地開始在棉花產地投資興建紡織工業(yè)。這些國家同樣誕生了自己的工人階級和自己的思想家。

《棉花帝國》不僅寫了張謇，還寫了中國的“五卅運動”：“中國紡織工人也同樣積極動員了起來，最終將在反對西方列強的斗爭以及1949年的革命中發(fā)揮重要作用。1918年至1929年間，他們頻繁罷工了209次。1925年5月，上海日商內外棉株式會社工廠的工人罷工，13名中國抗議者被巡捕殺害，釀成了著名的‘五卅慘案’?！?/p>

“棉花帝國”的喪鐘敲響了。

《棉花帝國》沒有“陰謀論”

雖然中國不是棉花的原產地，但是中國人讀《棉花帝國》是會感到“心有戚戚焉”的。

類似的故事不是反復在上演嗎？比如茶葉、瓷器，一開始大量賺錢，然后人家學到訣竅，迅速工業(yè)化之后反過來打垮原產地。

先有棉花帝國，后有石油帝國、美元帝國，現在還有芯片帝國，今后可能有數據帝國、信息帝國。

中國是這些“帝國”存在的最大變數，中國人應該好好研究這些“帝國”的來龍去脈。從這個意義上說，《棉花帝國》走紅是件好事，填補了一個知識空白。

我們看到，這些年來中國作者也寫了一些這方面的書，試圖透視世界運行的內幕?！睹藁ǖ蹏返牟煌谟?，不講什么“陰謀論”，全都是史實、檔案和數字，作者通過艱苦的案頭工作，扎扎實實做學問，說出大道至簡的話來，挑戰(zhàn)了關于歐洲工業(yè)化成功的那些神話：更加理性的宗教信仰、啟蒙傳統(tǒng)、歐洲的氣候環(huán)境及大陸地理、優(yōu)秀的機構或制度，等等。

“本書以全球的視野展現歐洲人如何將資本的力量與國家的力量聯合起來，去塑造——常常以暴力的方式——一個全球性生產復合體，并隨后利用資本、技術、各種網絡和棉花機構來促進技術和財富的增長，而正是這些技術和財富的增長定義了現代世界。通過回顧過往的資本主義，本書描述了資本主義運作的歷史?！?/p>

長江日報記者李煦